作者：不是鸽纸
与他一同埋在这里的，还有那些死在战场上的龙威军军士。
几行短短的字便概括了他的一生，细究之下，他总是在为别人的事而奔波，从里面看不出属于“自我”的部分。
待得真切目睹，方清筱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。
她应当抱着石碑痛苦一场吗？似乎做不到。
连心中感情的真意，她自己都不甚明白。
后悔吗？如果当初不顾他的意见，强硬地把他死死拴在自己身边，他怎会沦落到成一具冰冷的骸骨？
遗憾吗？如果早些表明心意，他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呢？
慢慢的，方清筱跪坐在墓碑前方，张了张嘴，却没能说出什么，只有浑身力气像是在一点点消失。
‘道途断绝。’
诚于剑者诚于心。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白，谈何问鼎剑道之巅呢？
一路走来，这已经是方清筱遇到的第三次了。
前两次都是方曦文或间接或直接地为她化解，到得这时，他自身的死化作了这第三劫。
过得去这关，往后不再会有，玄关两宽；过不去，剑心破碎，一朝修为尽散天地。
事实上，这是剑宗心法天然的缺陷，是同代至强的代价——但其实规避的方法也很简单，只要不染凡尘便是。
目前的问题是，方清筱“觉得”自己该很悲伤，而她的心也确实很痛，但就是不知为何而痛。
她想过要逃，但墓碑上冰冷的字不断地放大，强迫她去面对这既定的事实。
在努力去回忆两人的过往后，方清筱心中再度一紧。
在他那这十几二十年的人生里，方清筱能想起来的，却只有在夷陵那一段的时光、兴平那一段的时光，再往后...就没有了。
“原来，这么短吗...”
再也没办法延长了。有无尽的空虚感袭来，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。
‘我，过得了这一关吗。’
答案是肯定的。
方清筱是真正的天才，哪怕心里不愿舍弃，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会做出正确选择；她是未来将会执掌神庭的人，是剑道至强的主宰。
失去感情、失去人性、被道同化...像曾经发生过的、厉慕幽之死那般，只是这时机像是被恶作剧似的提前了而已。
如果她愿意听王显之说话、如果她愿意碰一碰那玉佩、如果她的脚步再慢一些、如果方曦文没有恰好走火入魔...
隐隐约约的，方清筱明白过来，在再度睁开眼之后，自己便不会是这一刻的自己了。
“阿姊！！”
眼皮打架的时候，有充满焦急与关切的声音传来，将她的意识给强行拉了回来。
抬眼看去，有青年从下方的山丘跑上来，步履匆忙、跌跌撞撞。
初看之下，那是玩世不恭的锦衣公子，沉溺美色、仗势欺人；跟着，这模样像是随着风消逝而去，只留下一双剑眉星目、笑意温润的脸。
“我在这里、我就在这里啊！”只一眼，方曦文就看出她状态不对，“别被带着走了，回来啊！！”
一声又一声，那仿佛被道同化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，不知隐没在了哪个角落；方清筱的力气、意识、剑心...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归己身，仿佛从没发生过。
毕竟，这劫难的最大破绽被外部之力强行摧毁，无法再进行，自然也不算她“过关”。
很快，方清筱从石碑前站了起来，看着一步步接近的他，脸色骤然冷了下来。
路不算远。
在看到那袭白衣起身之后，方曦文稍微放下心来，跟着一路走到了她面前，对上这张冷若冰霜的脸。
他是第二次见方清筱这么生气。
她很少会把情绪流露在脸上，就仿佛身体存在某种特殊的转化器，能把怒气转变成杀意：至于第一次见，是在灵境内帝君的记忆里。
两次都与他有关，只是一次是要他死，一次是要他别死。
“啪！”
才刚刚站定，便有一巴掌用力抽了上来，带着狂暴的怒火。
跟着，他眼前眼前模糊了一下，发现方清筱却仍站在那里，双手安静地垂在两边，只是轻微颤抖着。
“阿姊...”
他明白过来。方清筱没舍得真的打他，而是用自己那登峰造极的天人境界，让他体会到了被掌掴的感觉，以及被欺骗的怒火。
“痛吗？”她轻轻问道。
“你又没真的打我，怎么会痛。”
“为什么不会。你明明也没有真的死，”女子的眼眶红了一圈，伸手按着心口，“可为什么我这里会痛呢？”
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，方清筱往前迈了一步，感受着那真切的吐息，“到底为什么呢？”
“阿姊！”方曦文猛地抱住了她，“对不起，是我太想当然、是我没考虑到你，都是我不好！”
有温暖的触感传了过来，方清筱逐渐变得安心，跟着用力回抱过去。
“不用，你没事就好。”
“才不是没事！我不知道你会变成那样...我没想过别人会这么在乎我！”
“已经够了，”有纤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，充满温柔笑意的话语响在耳边，“我很开心呢。曦文以前，很少会主动抱我吧。你像是在顾虑什么。”
“因为、身份——”
“那现在，就没关系了吗？”
这问题倒是有些难住他了。在方清筱的怀抱里，他渐渐感觉到一种温暖，一种超过很多东西的感情。
抬眼看去，他对上一张明艳的笑颜，像是春天会开遍原野的花，“我一个人的时候呢，想了很多。
有关你说的第一种和第二种感情，最后我明白了。
重要的是你我的想法，至于别人的看法，其实根本没关系吧？”
“此话怎讲？”
“你想啊，当世寻常外景的寿数一般是两百至三百载，”她竖起手指，很认真的样子，“已经足够换七八代人了。
哪怕我们是姐弟，只要一直修行下去，世间的人总会换了一批又一批，肯定就不会知道我们...你在笑什么啊？
“不，那个...啊哈哈哈哈哈！”
虽然很不好意思，但方曦文真的忍不住了；
她那又现实又幻想的想法冒出来，把他所有伤心的情绪像洪水一样冲走，一点不剩。
原来，她眼中的解决方法是这个？
“你是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天赋？”想不到，方清筱竟严厉起来，“无妨，我定会严格监督你，在你打破玄关之前寸步不离，绝不容许一丝偷懒。”
“这就有点夸张了吧？”
“你不喜欢？”
“硬要说的话，应该是喜欢的...吧。”他没有松开方清筱，像是贪恋她身上的温暖。
一直以来，方曦文都不是个很有安全感的人，生性多疑、思虑周全；此世他第一个能放心下来的地方，是方清筱的身边。
神庭剑主之契像是一条分界线。
拥有它的前提是两人互相信任。在这个时间点往前，他们仍有不死不休的可能性；往后，就绝对不会再有。
墓地起了阵风，并不冷，像是在为生者送行的轻语。
无论如何，这关系有些独特的姐弟手牵着手，离开了这片沉默的地方。
第307章 我还是很喜欢她
由于大战的原故，定军城外有些荒凉，只有杂草萋萋，掩在暗红色的土地上。
临近城中，方曦文又把斗篷兜帽给换了起来，用阴影遮住了脸。
“我这样，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？”
“手给我牵。”方清筱一把抓了过去，没有回答。
“到底会不会啊？”
“问我有什么用。无论你怎么样，我都能认出来。”
刚走出几步，方清筱敏锐察觉到他体内有经脉错乱，当即顿了步，“你走火入魔了？”
“嗯。练功的时候分心了...”他把情况说了。
“不，应当是被我的劫数影响了。奇怪，就算是最重要的人，也不应该的。”
“总之，我下次会注意。说起来，阿姊你气消得很快呢，我明明让你这么担心。”
“因为见到你没事。就算你再怎么错，只要人还没事，我就会原谅你。”说着，她那纤细的手指回握过来，能感受到还有一丝颤抖。
回城的路不算远，但两人沉默着走了很久，各自都有些奇怪的思绪。
“所以，曦文为什么要做这一出呢？”像是突然回过神来，方清筱开始了追究，“总不会是要躲避仇家吧？”
“也算。有很多原因，我一一说与你听...”
由于方清筱的扮相太过打眼，两人暂时没有入城，而是在城郊寻了棵能看见月亮的大树。
将一块方布铺上去，像是盛了些清冷的银辉，总之是依偎着坐下了。
“...这样，就不会把矛头指向方家；而且，我还能继续装成废物，不至于引来其他人的猜忌。”
“嗯，的确是很好的想法呢。”方清筱微微抬眼，眸间印着轮残月，点头道。
见状，他也抬头看去，有些怀念地道：“有段时间，没与阿姊像这样说话了呢。”
“以前住客栈的时候？”
“对啊。那晚我本想开窗看看月亮，结果还没走到，你就从窗户外面进来了...”说起往事，方曦文也忍不住笑。
“谁让你锁门的，”她哼了一声，转而道，“不过呢，我很支持你这个决定。这样，算是与江湖上那些女人断干净了吧？”
“...那倒没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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